致青年学画者

李可染

    “我的话仅供你们参考”

     一个人的意见，完全正确，绝对正确，开天辟地以来，从来没有只有过。只有在一定的时间内，在一定的地点，相对地正确或比较地正确。

     我常常想，一个人千万不能自满，不能自高自大。自满是无知的表现，是浅见，是见识短。虚心是学习的前提。谦虚，并不是说假话。谦虚也不是品质问题，而是一个认识问题。人类的文化只有四、五千年历史，与宇宙相比，微乎其微。也许，一万年以后的人，要笑话我们，说我们是处在十分愚昧、黑暗的时代。几千年来，人类是有创造的，但成就是相对的。因此，必须谦虚。不要把自己的天地搞得很小，有的人觉得自己没路子可走了。天地间的事物是无限的，没有走绝了的路，路永远是走不完的。不要轻看一些俗话，几千年流传下来，往往是些真理。“学无止境”，这是绝对真理。学问无穷尽，自己的所知是很有限的，因此永远不能自满。

  老年人往往被视为“老折”，但有些地方老年人的话要听。青年、中年人想象不到老年人的经历。我年轻时看不起运动，是反体育、反运动的，但现在才感觉到不对。我唯一的遗憾是感觉身体不好。锻炼身体，可做兼人之事，没有精力，只能空有愿望。我自己是时间的穷人。活八十还有几年，活九十还有十几年，时间的储蓄不多了。你们还有几十年，要爱惜时间，爱惜身体。古今中外的大文学家、艺术家、理论家，到晚年总是惋惜时间，都觉得还有很多没有做完的事情。齐白石老师曾说过，他最喜欢徐青藤那样的画，象写草书一样自然挥洒，但他说自己九十几岁了还在象写楷书那样作画。契诃夫被称为短篇小说大师，但他死前曾说，他的愿望是长篇，那些短篇只是他准备的素材。鲁迅病重时说，我倘能生存，我仍要学习。你们不要认为自己的时间还很长，时间的存款很多，要精打细算。前些年，我为孩子写“少壮不努力，老大徒伤悲”，有人以为词句太旧了，我看历史的经验要注意。

  一个人要立大志，要有一种对中国文化、对人类进步起推动作用的责任感，要敢于肩负这个责任。有了大志向，才有大动力，才能不怕困难。“心怀远志，不畏近难”，当年中国工农红军，经过二万五千里长征，克服的困难是惊人的，就因为他们有大抱负，大志向。

  我看一个人，要在某个领域有所贡献，不外要有三个方面条件：

  一是坚持一条正确的道路。在今天来讲，就是要坚持走现实主义的道路，也可以说是形神兼备、真善美的道路；

  二是要有正确的方法，科学的方法。科学的治学方法，就是尊重客观事物的发展规律；

  三是要有坚强的毅力，不怕挫折，不怕非议。一个人要认清方向，困难是必然的，怕困难是什么事情也做不成的。

  我想来想去，所有对人类有贡献的人，都离不开这三条。在具体做法上，要循序渐进，各个击破。三个方面，看起来是非常简单的，但分析起来，每个方面都有很复杂的内容。学习的内容，不外精读传统与大自然这两本书。传统包括中外历史遗产，是一辈子也学不完的，只能学你急需的若干要点。中国绘画传统，史论、画迹、技术等，哪一条都是十分繁重的，学习时要有选择，一般的可以泛读。读画论要择精，看画论应先看这个人的作品，理论总是实践的总结。历来哲学家，总是在传统与自然之间做文章，因为对传统有认识才会对自然有认识。

  现在中国画的主要问题，是对传统学习不够，有些人根本没有学传统，不懂传统的精神，要点在什么地方。学习传统的关键，在于理解基本精神。现在青年人、中年人，在造型能力上，生活上，条件都超过古人，可以说比古人好得多。过去要看到真正大家的真迹是十分困难的。有个故事，说董其昌对黄子久很崇拜，一次他在一个收藏家那里看到一幅黄子久的《秋山图》，点子红亮如火，打开一看，梦寐不忘。后来他告诉恽南田，恽南田千方百计去找那位收藏家，人家再也不让看了。过去称为“秘藏”，好东西不肯示人，因为怕它惹祸。这说明过去学画十分困难。现在条件好多了，可以跑博物馆，看印刷品，应该有信心超过古人。中国画的基本精神、特色，与西方，东方(日本、东南亚)的绘画都有区别。如中国画重笔墨，就必须练字，要把一生的时间都用上。很多青年喜欢泼墨，不在基本功上下功夫。我在桂林，看到一个青年画的树，象一根筷子叉个馒头，太轻心了。

  不仅绘画，整个文化艺术，当前最大的缺点是对传统学习不够。传统当然包括中外，东方西方都要学，但要有分寸，必须把祖国的传统放在第一位。近百年来，清廷腐败，军阀混战，中国文化被打乱了。在世界上，中国社会地位低落，很多人找出路，学西方。“五四”以后，有过全盘西化的倾向，是错误的。这个影响，今天还有。西方艺术有严肃的，也有不严肃的。对交响乐我不懂，但不能说不好。有一次，我在德国，听一个波兰音乐家指挥的音乐会。他头发都白了，在指挥中，全神贯注，汗往下淌，感情完全融合在乐曲中。整个作品演奏完了，剧场里一片寂静，过了很长时间，掌声才雷鸣般地响起来，听众完全被他带入了音乐的境界里。但也有的艺术是不够严肃的，有的画家为了表示蔑视传统，画了一幅《蒙娜丽萨》，添上了两撇小胡子。林风眠先生在巴黎讲得好：如果把文艺复兴说成低潮，那么欧洲的文化传统不是完全否定了吗?

   有一次，我读《印象派画史》，看到有些画家是得到东方艺术启发的，很高兴，但仔细一看，原来他们家里挂的是日本画，并不是中国画，我很难过。中国画从来没有很好地向外宣传过。只要坚持走比较正确的道路，我预言，中国绘画一定会在世界上起到比西方绘画更大的作用。

   责任正在你们身上！

(万青力记录整理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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